1982年9月19日,林兆華導演的《絕對信號》在首都劇場一樓排練廳以“內部試演”的形式首次亮相,隨即在業界引發轟動。當年11月正式公演當天,舞臺邊上的林兆華用手中六節電池的大手電筒作為追光,自此這道“光線”及《絕對信號》,被理論界公認為“中國當代小劇場話劇”的開端。
在《絕對信號》公演后的數年時間里,中國多地開展了一系列當代小劇場戲劇活動,其中1989年在南京舉辦的第一屆小劇場戲劇展演,將這場中國當代小劇場運動推向了高潮。此時,從中戲舞美系畢業,剛剛踏入北京人藝大門的易立明,便與林兆華一起合作。從《哈姆雷特1990》起,林兆華每有新作,舞美設計十有八九均由易立明操刀,他成為林兆華進一步完成舞臺實踐與戲劇探索過程中,最得力的合作伙伴。在共同合作的近二十年時間里,他們共同創作了數十部戲劇作品,為中國當代戲劇的發展做出了杰出貢獻。
同樣是1989年,當時已經連考五次中央戲劇學院文學系的年輕人李晏,最終選擇了在中國人民大學學習攝影專業,而這個決定也就此讓他與中國當代戲劇,結下了長達近三十年的不解情緣。從1993年他第一次邁進導演孟京輝話劇《陽臺》的排練場開始,李晏手中相機的“快門”便沒有停下來。李晏一直被稱為中國當代話劇的“活化石”,他不僅是近40年來,中國當代話劇眾多事件的見證者與親歷者,如今他依然奔走于各個劇場,用相機書寫著他對戲劇的赤誠與熱愛。
2022年,在紀念中國當代小劇場40周年之際,北京國際青年戲劇節(以下簡稱“青戲節”)也迎來了15周年。青戲節自2008年創辦以來,在過去的15年間,走出了李建軍、王翀、邵澤輝、楊婷、丁一滕等數不清的青年創作人才,而李建軍便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導演之一。自從第一部作品《犧牲》亮相之后,由他所創作的《背叛》《狂人日記》《美好的一天》《飛向天空的人》《帶電的火花》《變形記》等多個作品不斷在青戲節上演。李建軍作為獨立劇場導演,是中國當代劇場藝術的重要實踐者,他的作品將視覺藝術的歷史性經驗和對劇場媒介的研究相結合,具有鮮明的創新精神。如今已是青戲節節目總監的李建軍,不僅每年要負責青戲節的劇目征集與作品遴選,還要繼續培養與挖掘更多新一代的青年戲劇人。新京報特別策劃小劇場40周年專題,通過北京大華城市表演藝術中心藝術總監、院長易立明,新青年劇團獨立戲劇導演李建軍,戲劇攝影師李晏各自不同的角度回眸中國當代小劇場40年發展歷程,借此契機尋找新的發展與前進方向。
萌芽
《零檔案》《棋人》等走出國門交流
在導演牟森撰寫的“關于戲劇《零檔案》”一文中,他提到這部戲劇的重要合作者是易立明。“易立明是我認為的中國最好的舞臺設計師。這個戲是易立明第一個獨立設計,遠在他給林兆華老師做的那些設計之前。”其實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之初,牟森與易立明便一起參與了林兆華導演《哈姆雷特1990》(未公演)的創作。1993年3月,林兆華導演話劇《鳥人》在首都劇場首演,易立明則擔任燈光設計工作。
那年夏天,正在北京電影學院交流培訓中心演員方法實驗訓練班擔任指導老師的牟森,則以班里十四個學生為演員,排演了根據高行健的劇本《彼岸》和詩人于堅長詩《關于彼岸的漢語語法討論》改編的實驗戲劇《彼岸/關于彼岸的漢語語法討論》,該戲在北京電影學院排練廳上演,這也是自1989年,牟森以“蛙實驗劇團”名義演出最后一部劇《大神布朗》之后,重新回歸“圈中”視野。隨后,他為首屆布魯塞爾國際藝術節排演的委約作品《零檔案》,于1994年5月8日在布魯塞爾的“140劇場”首演。作為這部作品的舞美設計易立明認為,“《零檔案》是一部非常有力量的作品。”他回憶,《零檔案》首演便引發轟動,受到了當年全世界所有重要藝術節的邀請,在歐洲、北美巡回演出,一年內參加了14個國際藝術節,演出達一百多場,至今仍算是國外演出場次最多的一部中國當代戲劇。借此契機,也讓易立明真正近距離看到了西方小劇場戲劇發展的全貌。1996年,易立明與林兆華導演合作了二人的第一部小劇場話劇《棋人》。易立明認為,《棋人》是真正的小劇場作品,而之后他與林兆華導演共同執導的《故事新編》則徹底打破了劇場的概念。
1999年7月,林兆華為日本新國立劇場排演的話劇《棋人》在日本首演。易立明回憶,當時這一版《棋人》在日本反響很大,他們評價中國當代戲劇非常的現代與自由,因此又邀請林兆華導演創作一部莎士比亞的《理查三世》與一部關于魯迅先生的戲劇。在魯迅的眾多作品里,最終選定《故事新編》作為創作題目。易立明表示,“一旦開始創作,首先要考慮兩個問題,在哪里排練?在哪里演出?”因為這部作品不屬于劇院,屬于工作室(后屬中央實驗話劇院),最終排演地點選在了他平日里做舞美置景的車間,“由70噸煤堆砌成的舞臺”也成為了很多當時看過這部戲的觀眾最深的印象。
李晏在其撰寫的《當戲已成往事》一書中,曾特別描述過當時受邀去看“大導”(注:林兆華又被稱大導)新戲《故事新編》時的場景。“演出地點是一個蜂窩煤的車間,車間里的煤堆、機器原封不動,作為道具(也是為了取暖)增添了六個大火爐,一邊仨,上面還烤著紅薯,車間里彌漫著紅薯誘人的香味兒。”書中同時記錄了,作為《故事新編》的舞美、燈光兼執行導演易立明對于作品的闡述“我們搞的不是實驗戲劇,我們有非常明確的目標,一是改變演員習慣的偽真實的表演狀況;二則重建演員的戲劇觀念,讓演員們在沒有成形文本的情況下,接受文學本體并進行個體化的理解和表現;三要打破劇場舞臺的種種限制,創造更自由的舞臺空間。”
崛起
上世紀九十年代“雙M”引領小劇場發展
縱觀整個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當代小劇場的作品,李晏則認為,其實作品并不多,除了林兆華導演的《絕對信號》等這些有影響力的作品外,如牟森的幾部早期作品,基本屬于小范圍內的內部演出,不僅觀眾多為圈中好友,而且演出場次少,影響力并不大。尤其從《零檔案》開始,牟森創作演出的資金多源于國外基金會贊助和一些國際藝術節委約制作,作品主要是在國外藝術節演出,國內除了戲劇界、文化界和新聞界少數人以外,鮮有人看過這些作品。
1984年,一位二十歲的年輕人花了三毛錢,在北京人藝看了根據美國劇作家阿瑟·米勒同名作品改編的話劇《推銷員之死》,自此愛上了戲劇,后來他在牟森早期作品《犀牛》《士兵的故事》中扮演過一些角色,他就是孟京輝。
進入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國小劇場在經歷短暫的沉寂后,一股新的創作力量突然在一群青年學生中爆發出來。1991年,尚在中央戲劇學院讀研的孟京輝,發起組織并舉辦了“實驗戲劇十五天”演出季,除了少數原創作品和根據電影改編的劇目之外,大部分為西方荒誕派戲劇,而兩年前,孟京輝計劃在中戲操場邊的煤堆上演出,最終被校方嚴令禁止的《等待戈多》,也在這次演出季上有了展示的機會,成為孟京輝早期實驗戲劇中重要的作品之一。在此之后,孟京輝又相繼排演了《思凡》《陽臺》《我愛×××》《放下你的鞭子/沃伊采克》《愛情螞蟻》等多部小劇場戲劇作品,其中,當時以《思凡》最為反響強烈。
在李晏看來,作為曾經富有實驗精神和開拓性的青年導演,牟森和孟京輝是受之無愧的代表人物,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至九十年代中期,也被稱為中國當代戲劇的“雙M時代”。當今無論提到以“雙M時代”為節點出現的一批小劇場創作人,抑或小劇場戲劇作品,很多人都認為,他們無論從展現形式到創作觀念都帶有先鋒性與實驗性。李晏認為,“先鋒”是一個相對詞,用在此處并不妥當。當年,牟森曾針對“先鋒”一詞的使用與他進行過一次嚴肅的對話,李晏記得牟森認為,“今天你的作品先鋒了,不代表著你永遠先鋒,可能明天就落伍了。對于中國的實驗戲劇來講,在世界上的位置一點都不前衛,更不先鋒,希望人們不要做井底之蛙,看了幾部我的實驗戲劇,就覺得中國的實驗戲劇很厲害,其實在西方這樣的作品很多,只是人們沒有機會看到而已。”同時,對于“小劇場戲劇40周年”這一說法,李晏也提出異議。他認為,應是“中國當代戲劇40周年”,小劇場只不過是中國當代戲劇的一部分,單將其提出來當題目劃分,并不嚴肅。
隨著1992年實驗話劇院小劇場的建成并投入使用,它與附近的中戲實驗劇場、中戲黑盒子、青藝劇場、圓恩寺影劇院等形成了一個劇場群落,在火紅的九十年代,為熱愛戲劇的人們奉獻了許多精美的小劇場佳作。李晏回憶,隨著“1993年中國小劇場戲劇展演暨國際研討會”的召開,打破了小劇場只能演實驗戲劇的模式,讓很多青年創作者得以在小劇場有了更多展現自己才華的機會。當年有想法的年輕人都在積極地投入到小劇場戲劇創作之中,于是如《情感操練》主演鄭錚所創的“火狐貍劇社”,青藝演員楊青等人組成的“亞麻布戲劇工作室”,劇作家蘇雷、費明、過士行籌劃成立的“星期六戲劇工作室”等工作室出現,自此形成了一股貫穿整個九十年代旺盛的創作趨勢。“九十年代戲劇圈分外熱鬧,也是人才輩出的年代,前方也正是有牟森、孟京輝等這些人探了那么多的路,在新世紀到來后,才能孕育出又一批年輕的導演。”
“九十年代的小劇場創作是勇敢的,大部分作品直面了很多現實中尖銳的問題,更多的創作者是對自身精神禁錮與自我的突破。”在易立明看來,從小劇場的概念開始發展到今天,中國當代小劇場發展,似乎是在走一條不同于西方的道路。他認為,如今的中國當代小劇場戲劇作品,精神探討的含量或者精神交流的成分已經相對來說在減弱,而在減弱的這部分正是小劇場戲劇應有的功能。“如今我們劇場里的嚴肅戲劇很少,很多劇場或戲劇從業者,都在做一些泛娛樂化的產品給觀眾,這是很危險的。”易立明認為,如果一個民族的民眾漸漸地失去了思考能力,將面臨很可怕的后果。“我一直在堅持創作嚴肅戲劇,這也是我個人在這個時代體現出的價值,但如果有更多人參與進來,在劇場里通過作品進行一些深層次的討論,這將會改變現在中國的戲劇生態。”
多元
大批年輕創作者堅守“實驗性”
進入新世紀,隨著北京大學生戲劇節的舉辦,很多大學生因此開始接觸戲劇,甚至把它當成一個終身的職業,以顧雷、黃盈、趙淼等為代表的一批新生代導演登臨舞臺,并且活躍至今。2003年,即將從北京人藝退休的林兆華發起了“北京人藝青年處女作戲劇展”,而這些從北京大學生戲劇節成長起來的年輕創作者,更是在此次戲劇展上盡顯其能。李晏回憶,到了2005年,曾經參加大戲節的很多年輕導演畢業或者考上了研究生,如再參加此類戲劇節,對其他大學生而言并不公平,于是在2008年,孟京輝發起并擔任藝術總監的北京國際青年戲劇節應運而生。
作為從青戲節發展成熟起來的獨立戲劇導演,李建軍是公認的中國當代劇場藝術中最具探索精神的導演之一。舞臺美術設計專業出身的李建軍,2008年以導演身份帶著作品《犧牲》參加了第一屆青戲節。十五年間,李建軍從肢體劇場起步,后以新青年劇團創團首部作品《狂人日記》轉向文學劇場,近年來最為人關注的則是,他從《美好的一天》開始所提出的“凡人劇場”概念。作為2020年首屆北京國際青年戲劇節“斑馬獎”最佳導演獎得主,如今作為青戲節節目總監的李建軍,除了繼續將戲劇與當代劇場藝術的結合進行實踐探索之外,同時也肩負著為中國戲劇培養與挖掘新一代戲劇人才的重任。
李建軍認為,經過這些年的發展,青戲節從始至終一直堅持偏向實驗與當代的創作理念沒有改變,年輕創作者跟隨著十五年來社會發生的變化,在青戲節上創作出了許多兼具社會責任感的舞臺作品。同樣也有一些只關注全世界和自己,而看不見身邊現實世界的作品,李建軍覺得這對處于創作生涯早期的年輕人而言很正常:“在作品遴選的過程中,我能感受到年輕人作品中都會帶有一種新鮮的氣息,他們早已不再是傳統戲劇院校中的教育模式,他們的知識結構多元,視野開闊。”李建軍認為“后戲劇劇場”的多元化也會帶來一個特點——每個人都可以進行創作,這讓門檻變得很低,因此鮮有美學成就很好的戲劇作品出現,“好的戲劇作品需要藝術家經過長時間的實踐與積累,若以此標準來看,真正屬于戲劇創作者的黃金時代尚未到來。”
專題采寫/策劃 新京報記者 劉臻 田偲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