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盛紅
這應該是稻城最美的季節了,也是一年四季中常常讓我怦然心動的時節。
我會在每日忙忙碌碌的穿梭中,有那么一些片刻和瞬間,看著一片葉子黃了又落下而惆悵,內心恓惶;我會看著溫暖的陽光拋灑在頭頂和四方,閉上眼睛感受它的溫度和暖意;我會踩著地上斑斑駁駁的影子,去聽風的聲音,望遠處的山,高空的云,懷想過往;當成都的陰霾一掃而盡,滿城的銀杏開始成片地滑入浪漫的金秋,那一樹一樹的金黃,以及鋪滿秋天的各種花花草草,便是點燃內心柔情最好的理由。
而這時候的稻城會是什么樣子呢?
我還在火熱的夏天,就開始為能赴一場深秋的稻城約會而忙碌著,期待著,幻想著。每日隔著電腦屏幕,敲打的每一個字里,都是想往。
但同時還有另外一個聲音,也無時不在耳邊嘀咕,海拔4411米的稻城機場,平均海拔3000米以上的高原,干燥的空氣,稀薄的氧氣,強烈的紫外線和懸殊的氣壓差,于常年生活在成都的我,被潮濕的空氣和溫潤的氣候包裹,浸泡,打年輕時起,便已“高處不勝寒”,稻城常常連著亞丁的名字,曾經在我二十多年的自駕游歷程中,不止一次闖入心里,但又一次次地失之交臂。而今的我,是否還能應對?
一邊是深情的呼喚,一邊是理智的提醒, 兩個聲音引發的糾結,一場激烈的內心戲,這場架,一直從夏打到秋。
我的工作搭子也是而今的領導王不以為然,他總是帶著他深入骨髓的藏地情結和不容商量的語氣對我說:
我查過了,稻城縣城海拔才2000多不到3000米,你怕什么呢?
當年初入藏,我也一樣高反,但一來二去,不也適應了……
有因為高反去了就倒下的,但你什么時候聽說,在稻城因為高反丟了命的?大不了不行就回嘛……
稻城的美,一生不去一次,你會遺憾終身……
那是沉積在他生命里的雪啊!圣潔而美麗,像冰川下的海子般湛藍,如蒼穹下的彩林般多情,他是用了十多年的青春時光,去發現,去探尋,去遇見,那些生命中的來來往往,激情與邂逅,歌唱與美酒,還有留在他血液里的詩歌和情懷。而我,對這方土地的先天缺“氧”,豈是一次的光顧就能完成對它的朝拜?
于是,王又從他辦公室的書櫥里挑了一堆書給我補課。我在《絮語康藏》里讀賀先棗先生的三條江河和草原,那是不同于平原上草原的草原,在這樣高海拔的草地上,主要生長的是高山蒿莎草科中最普遍的羊茅草、華雀草、芨芨草,在高山沼澤地還有扁莎草、扁蕙草等等,那他們會長成什么樣子才能抵御如此的高寒?先閉上眼睛想想吧。我在范河川先生的《解密三巖帕措》里認識了三巖,他形容雨天的三巖是“長在天地間,飛身躍九天”,他說這里的“每一座山峰都會說話,更像是山神們迎接你的禮儀”,真是奇妙無比的比喻。而講到三巖的文化傳承,那簡單就是一座神奇的富礦。
說到世人皆知的《康定情歌》,作為康定本地作家的郭昌平在《我們的康定情歌》一書里,揭秘的那些幕后故事,來龍去脈,讓我大開眼界,令人唏噓。這時候,在燥熱的夏夜里,在桔黃的燈光下,我緩緩地打開了藏族作家,如今深居稻城的格絨追美的中短篇小說集《青藏天空》,走到了一個個故事的藍海里,認識了梅美,登巴,塔洛,頭人,管家,還有那些通靈的牦牛,“種子像珍珠一樣落在大地溫暖的懷抱里了”,我也一頭栽進那片神秘土地上金黃的歲月里。
這樣朝著一個方向的專注性閱讀從七月延續到十月。其間,不僅認識了藏地作家達真,還在他的長篇小說《家園》里進進出出,只是還未走到最后,卻因愛不釋手而走哪兒帶哪兒,至今竟不知將書遺忘在了何處,悵然若失。然后又跟云南的大作家范穩喝了一盤大酒,網購了他的藏地三部曲,從《水乳大地》到《悲憫大地》到《大地雅歌》,至今仍是枕邊書,伴我在夜里突然醒來,伸手便是我尚未抵達的,藏地上的另一群人為安放靈魂,一路孤旅尋找的心靈故鄉。
如此投入的準備,只為這一次與稻城的初相見,能刻骨銘心。
深秋的十月,日子已被染得通體發黃,萬物皆熟,他們也踏著霜降終于出發了。聽出來了,這里沒有我。
我像《廊橋遺夢》里的弗朗西斯卡一樣,最終放棄了跟隨。她在與羅伯特四天的激情后,并未跟愛一起走,而是選擇留下,卻用盡一生去懷念那份遲到的真愛。而我,用數月的字里行間的潛入,四天的遠程跟蹤,莫非也只能靠未來無數的想象去完成稻城亞丁之旅?選擇是艱難的,但艱難的背后是理性。他們在稻城的四天,我也像弗朗西斯卡一樣,身心分離,人在原地,心卻在稻城。
知名作家走稻城 攝影 稻宣
那四天,因為活動的需要,我始終和他們在一起。他們的時刻表也是我的時刻表,他們在陽光里的笑也是我的笑,他們在雪山下的仰望也是我的仰望,北京作家馬麗華老師的專注,青海作家梅卓老師的深情,也注入了我的內心。他們手里握著的舊石器時代的某個瓦片,也將我帶到了遠古與洪荒,我不禁想問,數萬萬年前的人類,為什么要登上環境氣候如此嚴峻的青藏高原呢?他們又是如何生存下來的?他們透過高海拔宇宙線觀測站、太陽射電成像望遠鏡與未來的對話,也是我的心聲。我也想問,宇宙的深處究竟藏著多少人類未知的秘密?
紅草灘
然后,我便被一片紅色的水草灘吸引了。那是一種不滲雜質的紅,專情又純凈,看似不爭,卻已十分耀眼,雖已至垂暮,但殘而不敗,依然與天的藍、云的白、樹的黃和水的清拼成色彩的盛宴,無論主角與配角,不分東西南北風,缺一不可。這是從阿來主席的鏡頭里釋放出來的誘惑,我在之前的閱讀和稻城縣委宣傳部阿松部長的朋友圈里已略有所知,阿哥補白說,這種紅色水草是蓼科屬植物,因為是秋天,已辨不清葉與花,所以無法確定到種。我猜他或許想說的是,無法確切到是水蓼還是紅蓼擬或其他蓼。不管是哪一種,都是多少追夢稻城的旅途中人想要邂逅的滿心歡喜。
瘦華麗龍膽
阿哥繼續用他令人驚嘆的博文強記的植物學知識,圖文并茂地為大家普及,高原上那些悄悄綻放的美麗。他說,這個藍色的嗩吶狀的花朵是龍膽科的瘦華麗龍膽,這種淡紫色花瓣的是龍膽科的喉毛花,這種像芭蕾仙子的是龍膽科的肋柱花,還有這種黃色團狀的是菊科香青屬的某種香青,還有鐵線蓮,黃景天……我在感慨這些高原之花用它們依稀尚存的花影,頑強地生長出一年里最后的倔強,也豐滿了季節之秋的同時,再次為未能奔赴的這場稻城之約而深深遺憾。
肋柱花
原來,天文世界,遠古奇跡,萬畝青楊林以及這樣獨特的高原花事,都是在成全稻城的天清地明和無限可能;原來,彼岸花里留住的那一粒粒晨露,那遠天映射的藍色海子,一如淚珠般也是承載了前世今生的不了情。哎,就讓那自然飄落的黃葉,汩汩流淌的冰泉,還有曠野里無羈的風,帶著我淡淡的憂傷和深深的眷念,在隱入塵埃的同時也存進心里吧。讓那里的神山與土地,藍色星球下的寧靜與致遠,所有的昨天接連著的今天和未來,交相輝映,一眼萬年。稻城,終歸是用它的基因,孕育了一方水土最獨特的韻味。
喉毛花
于是,有人說,愛一個人就帶他去稻城亞丁,恨一個人也帶他去稻城亞丁,不管怎樣,都帶他去稻城亞丁。這真的是“身體在地獄,眼睛在天堂”,一個讓人愛恨交織的地方啊。而喜歡上一方水土擬或一個人,如果最終不屬于你,也只能默默對自己說,不是“不愿意”,只是“不可以”。喜歡是內心的放肆,但愛卻需要克制。如果只能讓生命留在原地,那就讓靈魂跟著愛去流浪吧。或許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香格里拉”。
作者簡介
盛紅,曾用筆名安聞,現居成都。資深媒體人,策劃人,作家。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四川省散文學會理事,現任四川省省直(紅星)作家協會專職副主席兼秘書長。先后出版散文集《光陰U盤》、《半山一眸,世界真奇妙》、《芳蹤集》,小說《成長是種柔軟的痛》,合作編撰財經人物轉記《封面人物》,在各大主流媒體及文學刊物發表各類文字作品300余萬字。 多次獲省副刊協會頒發的文學及新聞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