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張杰 雷蘊含 何宏杰 北京攝影報道 海報制作 王思祺
人物簡介
宗璞,原名馮鐘璞,1928年出生于北京,原籍河南省唐河縣。著名哲學家馮友蘭先生之女。幼年成長于清華園,抗戰期間,隨父親南遷昆明,在西南聯大附中讀書。1951年畢業于清華大學外文系,后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工作。宗璞少年時期就開始文學寫作。《三松堂斷憶》《哭小弟》《紫藤蘿瀑布》《丁香結》等散文,流傳廣泛。散文《紫藤蘿瀑布》被選入人教版義務教育教科書七年級語文下冊。小說《弦上的夢》獲(1978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三生石》獲(1977—1980年)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2018年,完成近百萬字《野葫蘆引》四卷,譜寫一部抗日戰爭背景下知識分子心靈史。其中第二卷《東藏記》于2005年獲第六屆茅盾文學獎。
2024年深秋,“大道”人文大家融媒報道小組,從成都專程前往北京,在宗璞家中與她進行了深度的面對面交流、采訪。
采訪持續了近兩個小時。年近百歲的宗璞,視力微弱,只能“耳讀”(請周圍人讀給她聽)。因聽力也欠佳,還要戴上助聽器,說話人湊近她耳邊大聲說才聽得清。盡管坐在輪椅上,左邊身體也不靈便,但她頭腦清晰,笑聲朗朗,面色紅潤,散發出頑強的生命力。
96歲宗璞(記者2024年10月拍攝于宗璞家中)
得知記者到訪,宗璞特意選了一套紫色唐裝,神采奕奕。談到自己喜歡的蘇東坡,她興致盎然。她說蘇東坡是個全才人物,他在多地當官愛民如子,在有限條件下依然堅持發揮作用,為民做實事等等。她曾很想寫一部以蘇東坡為題的文學作品,“我想過把東坡當‘五日太守’為當地百姓做好事的事情寫成小說,也曾想過為蘇東坡的愛妾朝云寫一個劇本。只可惜未能付諸行動,都不了了之。如今我年齡大了,體力、精力都不允許了。”語氣里帶著遺憾。聽聞記者大學讀的專業是影視創作,她馬上來了精神,提議記者:“你可以試著寫!實在是太好的題材了。我寫不了,你們年輕人來寫吧。”
有評論家說宗璞“天性醇厚,心如璞玉”。這次有機會與她近距離交流,記者對此描述有直接的感受。她飽經滄桑臉上,一雙眼睛視力很弱但睿智清澈,既有學者風范,又有長輩慈祥。她使用手機,在家政阿姨或者女兒的幫助下,她看得見整個世界。她說,“我不時髦,但我很看重新生事物,我要學習。”
回憶抗戰時期在昆明:
“那種艱難,那種奮發,刻骨銘心,永不能忘”
:從1985年《南渡記》開筆,到2018年《北歸記》出版,《野葫蘆引》四卷的寫作迤邐33年。其間經歷視網膜脫落幾近失明,突發腦溢血等病痛,是怎樣的力量促使你這么艱難的情況下堅持完成這些作品?
宗璞:首先,一個工作一旦開始,肯定要把它做完的。而且我覺得這份工作是我特別應該做完的,這是那段歷史給我的責任。我經歷了從南渡到北歸,經歷了我們全部抗戰,中華民族從積貧積弱到團結富強的過程。我有義務用文學的方式將我的經歷和觀察表達出來。
宗璞獲茅盾文學獎作品
:《野葫蘆引》文史結合得好,很多人贊賞為“史筆”,但歸根結底它是一部文學作品。在您看來,文學有怎樣獨特的價值?
宗璞:哲學主要是使人明“理”,文學在我看來更全面。一部好的文學作品里頭,一定會有不俗的思想。在現代社會中,一個人要清醒地活著,離不開文學的滋養。這幾年,以人工智能為代表的各種技術發展得很快,常有人說小說要死了,但實際上,小說一直活得好好的。
:抗戰時期,你曾跟隨父母在昆明生活,在西南聯大附中讀書。那段時光給您留下哪些深刻的印象?
宗璞:那時的生活很苦。我父親馮友蘭先生、聞一多先生、朱自清先生等老一輩學者,他們一方面教書,一方面寫作,從來沒有浪費光陰,總是很認真負責地做事。他們希望把學生教好,把文化傳承下去。我當時在西南聯大附中讀書,物質條件很簡陋。有一段時間,我們附中沒有自己的房子,大家都睡在地上。上課只能等別的學校上完課,我們再去借來上課。如果借不到教室,就在大樹底下上課。記得我們地理課的“教室”便是在樹下。同學們各帶馬扎(帆布小凳),黑板靠在樹上。下雨時,幾個人共用一柄紅油紙傘,一面上課,一面聽著雨點打在傘上,看著從傘邊流下的串串雨珠。老師一手拿粉筆,一手擎傘,上課如常。有時雨大,一堂課下來,衣服濕了半邊。當時我們天天要跑警報,在生死界上徘徊。而在學校里,轟炸也好,貧困也好,教只管教,學只管學。那種艱難,那種奮發,刻骨銘心,永不能忘。我們當時也沒覺得生活多苦,也沒有抱怨,大家的精神蓬勃向上。
“我在四川有很多朋友,最好的朋友是蘇東坡”
:您的不少散文入選了中學課本或者高考試卷,讀起來很有生命的活力。您雖然也遭遇過艱難困苦,但卻能保持對生活的熱愛,對此有何經驗?
宗璞:我也會有感到沮喪、灰心的時刻,但我總會告訴自己,希望就在自己手里攥著。我相信,只要有信念,總是會有希望的,前提是你自己的意志不能垮掉。
我有一個建議,灰心失意的時候,不妨讀一讀蘇東坡。雖然他也寫過感傷的作品,但整體來說還是非常有希望的。我在四川有很多朋友,其中最好的朋友就是蘇東坡。在我困惑的時候,讀蘇東坡給我帶來過很大的精神幫助。蘇東坡一生遇到很多挫折和至暗時刻,他的作品里也寫過自己的傷心,但整體來說,其人其文給人帶來更多的還是希望。
:2007年,您拖著病體去河南郟縣瞻仰三蘇墳墓。為什么這么喜歡蘇東坡?
宗璞:我喜歡蘇東坡,主要是喜歡他這個人。我最欣賞蘇東坡。他的遭遇特別令人同情,多次被貶,去過很多偏遠的地方,但無論身處什么逆境都沒有怨言,一直在為老百姓做實事兒。他被貶到那么遠的地方,遇到很多難以想象的困難,但是他都沒有被打垮。蘇東坡真是了不起。他一生到很多地方做官,給當地百姓解決了很多現實民生問題,比如他被貶到黃州,努力改變溺嬰的社會問題。他在登州只做了五天太守,就向宋神宗上書兩封,解決了困擾當地百姓的鹽稅問題,加強了當地海防建設。他在廣州逗留時間很短,卻設計了自來水供水系統,解決了老百姓飲用苦咸水問題。我曾經到惠州,專門去看了一下朝云的墓,墓前是蘇東坡為她建的六如亭。蘇東坡這個人真是說不盡的。
宗璞在三松堂月亮門前(宗璞本人提供圖片)
“我覺得生活里很多都是可愛的”
:您到了晚年還特別喜歡養貓、養花,喜歡聽音樂,對生命、生活保持著高昂的熱情,這是受到誰的影響嗎?
宗璞:比較可惜的是,現在我不太能養貓了,因為貓脫毛嚴重,容易過敏。我也說不清,這種熱情是從何而來。從小我就是這樣,感到生活在我眼里一直很有意思,我也找不出不熱愛生活的理由。生活嘛,挺有意思的,我覺得生活里很多都是可愛的。遇到困難,總還是有解決的辦法。當然,年紀越來越大,的確很多情況變得越來越困難。但我一直覺得,困難總是可以解除的。比如我寫作要克服的最大的困難是視力問題,可是我克服了。視力受損讓我很痛苦,但寫作的時候,又總是能夠全身心投入。我口授,助手打字出來,念給我聽,再改。改得不到位,就再改,改好幾遍。
:您的作品里邊有很多植物的意象,松、柳樹、野葫蘆、紫藤蘿等等,對植物有親近之情。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嗎?
宗璞:盡管現在我不能養貓狗了,但植物還一直是我的朋友。我從小就熱愛自然,喜歡植物。在北大的時候,屋前院外也有很多的花草樹木,是我們全家的朋友。我覺得蘇東坡也是很熱愛自然。我的屋子外面有一棵桃樹,一棵杏樹,春天的時候,一樹一樹開滿花,很漂亮。
宗璞家中客廳上擺放著父親馮友蘭照片(記者2024年10月拍攝于宗璞家中)
受父親影響,從小背誦詩詞
:在你的青少年時期,哲學家父親在教育子女方面,讓你印象深刻的有哪些?
宗璞:從小我家里就有很多書。各式各樣的書隨便你自己去看,父親從來不加干涉。我父親對子女,并沒有施行特別的教育方法,我們就是照常去上學。我和哥哥小時候,父親會讓我們背一點詩詞。我五歲上小學,父親會給我選一些詩,每天早晨背上書包,在母親床前背了再去上學。那會兒背白居易的詩多一些,因為容易上口,像《長恨歌》《百煉鏡》都背過,這對我和哥哥都帶來很好的影響。詩詞成為我一生的好朋友。
我哥哥今年100歲了,臥病在床,還在每天背詩詞。每天在床上躺著,就背一點詩詞,覺得很有趣味,能幫助他提振一點精神。前兩天他背下了一首新詩詞,我們全家人都感到很驚喜。父親對我們的影響是非常大的。盡管父親沒有直接用特別的方法教育我們,也沒有直接給我們傳授專業知識,但他是潛移默化地影響、教育著我們的,以身作則、言傳身教。
宗璞家中客廳墻壁上有父親馮友蘭寫的一幅對聯(記者2024年10月拍攝于宗璞家中)
:在文學寫作上,父親有沒有給你提過比較具體的建議?
宗璞:他沒有直接告訴我該怎么寫,但是他給我的一本書寫過序,他寫道,當一個作家,要努力讀懂自然、社會、人生這三部“無字天書”,還要用至精至誠的心勁兒把“無字天書”釀造為“有字人書”。這兩種書都應該閱讀,不可偏廢。父親為我寫的這篇序對我的文學創作影響很大。
:你們家的家風感覺很自由?
宗璞:也會有比較嚴格的時候,但總體是比較自由。至少我和兄弟姊妹從小到大,沒有誰挨過父母的打。
宗璞與弟弟(記者翻拍自《宗璞散文》)
“我寫作還行是因為我有彩筆”
:您從小就讀了很多中國的古典作品,但您大學是就讀于外文系。先后接觸中外文化,對您有什么不同的影響嗎?
宗璞:我覺得我還是受中國文化的影響比較大。我雖然喜歡讀哈代的小說,但我沒有特別地去研究模仿哪位作家,影響自然就很小了。
:您的散文思想深邃,哀而不傷。這種風格是怎么形成的?
宗璞:這很難說得清。我經常開玩笑說,我寫作還行是因為我有彩筆,等哪天誰來把彩筆收回去了,我可能就寫不出來了。
:您現在不方便自己看書讀報了,一般是通過什么渠道了解外界信息?還有興趣關注世界上的大事嗎?
宗璞:我的閱讀變成了聽讀,得靠我的護理人員念給我聽。我平時聽的各類新聞比較多,我很關注國際大事,最大的希望是世界和平。